夏 支 平
我的老家在浠水县团陂镇一个小山村。在我们家,关于一中的传说始于爷爷。爷爷没读过书,但年轻时聪明能干,解放前去过县城,到过县太爷家。爷爷亲眼目睹了先生给县太爷母亲看病的过程。县太爷用轿子把看病先生抬进家门,亲自敬茶。先生给老太太望闻问切,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就写下药方,起身准备离去。县太爷亲手奉上十块大洋,毕恭毕敬地送出门外,再用轿子将先生送回去。 “亲自敬茶”“十块大洋”“毕恭毕敬”“轿子接送”,爷爷每次谈及这一礼遇时,都要加重语气说出这几个关键词。爷爷说:“以后我屋的伢儿,只要有条件,一定要让他们读书,到县城有莲花池的中学去读书,争取将来当先生,做个受人敬重的人。” 为什么要到县城有莲花池的中学去读书呢?因为爷爷听县太爷说:要想当先生,首先要上学。当时全县最好的学校就是县中,那里有莲花池。爷爷就找到县中,进去看莲花池。 “县中门里有座小拱桥,两边都是莲花池,开着很多莲花,池子很大很宽,一个人跳不过去。”这是爷爷的形容。 “有这么大的莲花池,开着这么多的莲花,这个地方一定很发人。”这是爷爷的判断。 “以后有机会,我屋的伢儿要到县城有莲花池的学校去读书,将来当先生,做个受人敬重的人。”这是爷爷的期待,也成了我们家持久传承的“一中传说”。
大伯是我们家第一个实现“一中传说”的人。他在一中读书时恰逢“四年三灾”,正是艰苦时期。每学期五块钱学费,是家里难以承受的重担。有一年,确实没办法,爷爷卖了家里最贵重的一架铜床和几根桁条,凑了五块钱,生怕弄丢了,走六十多里路,把大伯送到一中,交了学费。那时没有班车,也坐不起车,父子俩走了一整天,终于站在莲花池边,虽然又累又饿,爷爷却对大伯说:“你能在这里读书,就是砸锅卖铁也值了!” 六十年代初,大伯没有辜负爷爷的期待,如愿考上大学(南京军事学院),成为我们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,也是十里八乡第一批屈指可数的大学生。上大学后,大伯给家里写了第一封家信,说他终于能天天吃饱饭了,到校的第一个月就长了二十多斤。通过县一中,走过莲花池,大伯成了我们家真实的“一中传说”。 关于一中具体的传说来自三叔。三叔是我们家第二个到莲花池边读书的人。可惜生不逢时,高中还没毕业,大学停办,中学停课。三叔只好先当知青,后当工人。在莲花池畔读了书,却没机会考大学,一直是三叔和我们家族最大的遗憾。 虽有遗憾,但三叔对一中很有感情,每每回忆起莲花池畔的岁月,说起一中老师的多才,学习生活的多彩,中年的三叔总是精神焕发,仿佛还是在一中读书时的激情少年。无论后来生活多么艰难,三叔还是努力培养两个子女,供他们上了邻县一中,考上省城的大学,弥补了他的遗憾。
多年以来,一中的传说一直吸引着我和弟弟。考上一中,走进县城,到莲花池畔读书,是我们少年时的梦想。当年,农村孩子考上普高都不容易,更别说重点高中。后来,我和弟弟相继考上一中,也成为乡里的“传说”。 到了一中,我才发现传说只是传说。一中还在,莲花池却不见踪影,据说1973年就被填平了。我在一中读书,却不是莲花池畔,也没有莲花相伴。 高中三年十分清苦。每个月放一次假,回家背一袋沉重的大米,走几里路等班车,下车再扛到学校,送到食堂,兑换成饭票和菜票。正在长身体,很少买荤菜,素菜没啥油,无论一顿吃多少,还是觉得饿。每次还没走回教室,我已经狼吞虎咽吃完了,从此落下肠胃病。旧教室改成的宿舍,夏天蚊蝇飞舞,睡觉像烙饼;冬天寒风呼啸,洗澡常感冒。 想到祖辈和父辈的期待,我咬紧牙关埋头苦读,成绩一直还不错。高三时,学校给我们几个尖子生提供了一间宿舍。关系好的男同学主动帮我带饭,弟弟给我洗衣服,姐姐写信鼓励我。老师、同学和家人都对我寄予厚望,希望我将所有时间精力用于冲刺名校。我感到压力山大,又无处诉说,无从缓解。 高考成绩出乎所有人意料,却在我的担忧之中。弟弟帮我拿回了普通师范院校的录取通知书。我想复读,家庭条件不允许,也担心复读效果,只好接受现实。我应届考上本科大学,自己很不满意,别人还说我幸运。
从此,我离开浠水一中,奔向远方,越走越远。很遗憾没能成为爷爷期望的看病先生,却成为教书先生。弟弟也是普通师范院校毕业,在私立高中任教十年,后来考上公务员。我们都没有成为浠水一中的“传说”。 所幸姐姐从团陂高中考上同济医科大学,临床医学专业,实现了爷爷的夙愿。我们姐弟三人各奔东西,不断折腾,算是没有辜负祖辈的期望和父辈的辛劳。而下一代,正站在我们的肩上振翅高飞。我可以告慰爷爷的是,他曾孙也即将成为他期望的人。 千禧之年,浠水一中也离开莲池,搬去南城,与三中合并。然而,无论去到哪里,县城莲花池边的中学,永远是我们家的传说,影响了个体的人生轨迹,也改变了家族的发展历程。 浠水一中,这所大别山区的百年老校,承载着一个县城近百万人的热切期望,引领一代又一代人用知识改变命运。
作者:夏支平,管理学博士,任教于西北政法大学
(说明:本文插图系胡海容2023年6月拍摄于老一中)